伽那

《人真的一定需要真相吗……》

高天鹤站在院子外面，太阳很大，他已经等了四十分钟，老人不愿意见他。

　　跟他一起来的那人递过来一支烟，劝他回去，高天鹤把烟塞进嘴里，没有抽，他摇了摇头说：“就快了。”

　　他看到窗户后面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，不一会儿，那双眼睛消失了，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臭着脸的年轻男孩，男孩戴着副厚重的眼镜，开口语气就很冲，他道：“我奶奶叫你们进去。”

　　高天鹤拍了拍身上的灰尘，跟着男孩进了屋子，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，有股老人家里特有的味道，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，老太太满头花白，皮肤干巴巴的，指甲里有着经年的黑色污垢。

　　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好的西瓜，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，高天鹤冲她点点头，礼貌的叫了声奶奶。

　　老人家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，然后指着西瓜道：“吃点吧，解解暑。”

　　高天鹤从善如流的捏起了一块，老人家笑了笑，这才问道：“你想打听什么事？”

　　高天鹤擦了擦手，拿出了那张废弃孤儿院里找到的照片：“奶奶，您还记得他吗？”

　　“郑云龙呀，现在是大明星了吧，新盖的福利院里满贴着他的照片呢……”

　　“我听说，当年他成名之后，给以前帮助过他的人送礼物，您拒收了，为什么呢？”

　　老人家收去了嘴角的笑：“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个？”

　　“我想给郑先生写篇小传，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，我是个记者，必须要讲实话。”

　　老人点了点头，良久才叹了口气：“讲实话好啊，但愿你能讲实话，你要是不来，我差不多都要忘光了。”

　　高天鹤紧紧地捏着手心里的照片，老人继续道：“我拒收，是因为我没有帮助过他什么，我也不会收他的东西。”

　　“那当年，您为什么拒绝采访呢，当时报纸上有很多猜测，为什么现在才这么说？”

　　老人摇了摇头：“人老了，坚持不了什么太多的原则了……”

　　她说完，喊来那个年轻男孩，年轻男孩听她的吩咐，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很老旧的相册，高天鹤看到相册的一瞬间，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浮出水面了。

　　相册里全是当时孤儿院里的孩子们，老人翻着相册低声道：“我在那所孤儿院里工作了三十多年，见过不少像他那样漂亮乖巧的孩子，他这种孩子，本来应该很快就被收养的，但他小时候体弱多病，有好几次都差点死掉，没人愿意养一个赔钱货，他便一直在孤儿院里长到成人，但这期间，会有一个小孩经常会来看他，一个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小孩。”

　　是阿云嘎！高天鹤忙问道：“他们怎么认识的？”

　　老人摇了摇头：“不知道，应该是进孤儿院之前就认识了吧。”

　　“之前？他是怎么进来的？”

　　“这么多年了，哪还能记住这些，你要是想知道，得去问他自己了。”

　　“就没有什么档案吗？”

　　老人笑了笑：“当年那种情况，很多小孩都是被拐来的，被丢的，走失的，黑户特别多，哪能都有个来处，就算有档案，现在也找不到了，以前都是纸质的档案，这孤儿院挪几个来回，早都丢了。”

　　高天鹤在心里叹了口气，老人继续道：“其实，我不喜欢他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呢？”

　　“他身上有种不好的东西，我说不出来，那时候他又瘦又小，孤儿院里的大孩子们经常欺负他，他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那些人，也不说话也不哭闹，就那么看着，那副样子让我心里发毛。他不太和别人玩，总是一个人躲在后院的水井旁边，一坐就是一天，这种孩子心思重，有时候你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看了。”

　　老人的手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面，照片里拢共有七八个孩子，前面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，男人手里还举着一张捐献支票，后面的孩子大概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，都很漂亮，郑云龙站在最左边，但是高天鹤发现，老人的目光停在了中间的那个男孩子身上。

　　小男孩看着比郑云龙大那么一点，戴着顶毛线帽，雪白的衬衫上还别着一枚红色的小勋章，中年人很热情的搂着男孩的脖子。

　　能看得出来，这种小孩一般在孤儿院是很受欢迎的那种。

　　“这是谁？”高天鹤问道。

　　老人把目光移到了高天鹤的脸上，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，但是她眼睛里是有情绪的，像是那种已经消磨了很久的被时光遗忘的东西，又突然卷出了几朵无谓的浪花，有着排山倒海的阵势，却又转瞬即逝。

　　“他叫杜少秋，如果现在还活着，应该和郑云龙差不多大。”

　　高天鹤皱着眉头看那个孩子，总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，他拿出相机，给这张照片拍了张照，老人继续说道：“这是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。”

　　“他是怎么死的？”

　　“淹死的，就死在那口水井里，他死后，水井被封了起来，所有人都觉得是他踩滑了掉进去的。”

　　高天鹤愣愣的看着老人，他问道：“您不这样想，对吗，为什么？”

　　记者的问题总是一针见血，老人放出了点欣赏的目光，看着高天鹤道：“那天下着雨，是突然来的暴雨，所有孩子全都一窝蜂的跑到了宿舍里，后面小院子里的秋千和皮球都闲了下来，当时孤儿院里的条件可没有现在这么好，孩子们的玩具很少，都是要抢着玩的，郑云龙一直抢不到玩具，他喜欢玩皮球，但是只有别人不玩的时候他才能玩，我知道杜少秋经常欺负他，但是孤儿院里的孩子太多，我们是照看不过来的，这种事情很常见，我这把年纪了，也不说那么多虚伪的话了，当时杜少秋这种孩子更受欢迎。”

　　“我知道当时郑云龙应该是跑到后院里去了，但是因为要清点孩子们的人数，还要发小毛巾，我没有过去找他，这件事，我后悔了几十年了呀……”

　　“您清点完人数，发现是少了两个人吧……”

　　老人点了点头：“那会儿太闹腾了，有好多孩子被雨淋湿，太小的还得给他们换衣服，我忙不过来，等收拾完才发现，杜少秋也不见了，我和几个老师就过去找他们，等走到后院的时候，我们才发现只有郑云龙一个人，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水井旁边，手里抓着只皮球，浑身都湿透了，我们走过去，问他，杜少秋呢？他给我们指了指井里，当时，当时……”

　　老人说到这情绪有些失控，她抹了把眼泪才道：“我们立刻找人把他捞了上来，人已经没气了，我们问了好多遍，郑云龙说，是他自己掉下去的，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，差点死掉了，从那以后，其他小孩更不愿意跟他玩了，老师们怜悯他，会经常偷偷地给他塞零食，但我总觉得这事情不对劲，有一次，我半夜里起来，我就看见他坐在水井旁边，冲着里面笑，你知道吗，这孩子不正常，谁说，小孩子不会撒谎的！”

　　高天鹤听到这里猛地打了一个冷颤，他从来没有想到，郑云龙小时候是这样过来的，老人摩擦着手里的照片，又问道：“你会把这些写出来吗？”

　　“这，这并不能证明他说了谎吧……”

　　老人的脸色变了一下，他冲高天鹤摆了摆手：“你走吧，你们都是一样的，没有人愿意相信真的事情，大部分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情。”

　　高天鹤走出老人的房子，他突然觉得走这一路好辛苦，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记者，知道这么多的真相，有时候，他对真相会很偏执，但他现在突然觉得，人真的一定需要真相吗……

　　跟来的那个人递给他一瓶水，高天鹤木然的接过，他走的时候把老人的相册拍了下来，坐在车子里开始一张一张的看，老人有很多张杜少秋的照片，看来她应该很喜欢那个小孩，杜少秋的样子确实很讨喜，高天鹤仔细的看着，总觉得这小孩看着怪怪的，他把相机递给那个司机问道：“你有没有觉得这张照片有些不对劲？”

　　司机拿过去认真的看了一会儿，摇摇头道：“没有啊，这不就一小孩嘛！”

　　高天鹤皱着眉：“不对，总觉得哪里不对。”

　　他摩擦着手里的相机，使劲的在脑子里检索，突然，他猛地全身一颤，他想起来了，是那顶帽子！小孩戴的帽子！他见过的，在简弘亦家里的墙壁上，那是第二个凶杀现场的照片，死者手里也握着一顶同样的帽子！

　　他指着那顶帽子道：“这种帽子很常见吗？”

　　司机是个有孩子的人，他看了一眼帽子摇了摇头：“这应该不是买的，这看着像是自己织的，以前哪有这种帽子卖！”

　　高天鹤手有些颤抖，不会这么巧的，他一把拉住司机的袖子：“刚才那个男孩，你有办法把他叫出来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梁朋杰？梁朋杰你站住！”石凯慢跑了几步，拉住了梁朋杰的袖子，“你跑什么啊？”

　　“你都看到了，你还来找我干嘛？”

　　“我看到，我看到什么了？”石凯瞪着一双眼睛。

　　梁朋杰狠狠地甩开了石凯的手：“你听着，我不是什么好人，你要是再跟着我，以后说不准会连你一起杀了！”

　　“我不相信你会杀人，那个人不是你杀的，对吧？”

　　梁朋杰冷笑一声：“就是我杀的，你这种天真无知的小孩，什么都不懂，你以为我帮过你，我就会是个好人吗？”

　　“你就是！我知道的。”石凯低声道，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　　梁朋杰回头冲进了自己的出租屋里，把石凯关在了门外，没多久，他打开了门，手里握着一把吉他，石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，梁朋杰一把把吉他扔在了地上，外壳瞬间被摔出了几道裂痕：“这东西你拿走，以后都不要再来了！”

　　“啪”的一声，他把门重又关上，动静大的惹来了邻居的目光，石凯把吉他捡起来，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梁朋杰的门：“你有病吧梁朋杰！”

　　梁朋杰倚在门后，他捧着脸无声的坐在地上哭，眼泪顺着脖子流到了前胸，他的衣服像是淋了一场雨，人也像是淋了一场雨，他的头剧烈的疼痛，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回放着金天泽自杀的场景，那是他曾经的朋友，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，他不敢想象，什么时候会再次看到同样的场景。

　　石凯还在门外骂人，邻居快要报警了，梁朋杰有些冷漠的透过猫眼往外看，很久之后，石凯才离开，带走了那把摔坏了的吉他，梁朋杰心里异常的难受，他待不下去了，他得离开这个地方……